生命的肿瘤摸着黑,往着有光线的地方移动。

流亡大街

*shadow


 



 



 

夜里我们在广场相遇时并没有想到下一次的重逢遥遥无期,那时刚刚举办完一场露天演出,不出名的乐队和便宜的门票,上学时每天都会经过这里,无数陌生人途经此地,又向四面八方散去……演出结束后我们坐到深夜,隔着寥寥塑料板凳看到了彼此——被随意丢弃的食物残渣与狂欢后的废弃物所分隔。上一次见面时也是这般仓促又突兀,同样在这巨大的圆形广场,在拥挤的人潮之中。我们许久没有任何交谈,所有时间与隔阂都沉淀在两人之间,我们没有拥抱没有亲吻,他说走吧,随便去喝一杯,他说好久不见。


 



 



初中时我便听说他的名字,听说过他的英勇事迹,耳熟能详的捣乱者,永远精力充沛地破坏一切……我们没有任何交集,只有在走廊上看见他,笑容洋溢、脸上挂彩,过了很久他才认识我,他太出名太桀骜不驯,每个人都是这样形容他,只是一个初中生,总能干一番事业(或只是在抱怨他总能搞出无数麻烦事)。那时于我他只是个扁平的人物,后来他告诉我他花费很长时间逃出别人对他的刻板印象,即使他从未知道我那时就已知道他,通过这些刻板的印象。


 

我们顺利升上同一所高中,开始时没有一节交叉的课,没有选择相同社团、参加相同的义工活动。他的储物柜在我的旁边,但我鲜少在那里碰到他,也没有想相互认识的欲望。中午会看到他在食堂吃垃圾食品,即使他的身材一直都削瘦,骨上覆盖一层皮。他拥有标准的身高和较为苍白的肤色,在远离以往拥有的旺盛破坏欲后开始沉默寡言,旧时伙伴逐渐远离与成长过程中难免的性格转变。女孩子还是会喜欢他,喜欢过他的阳光热情,也同样会喜欢此时的阴郁与消沉。没有人会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成长中的转变都成了谜。


 

直至高三我们才算真正意识上的相识,冬天的某个上午,我已错过了两节代数课和半节英语课,正打算把整个事件都耗在一顿廉价的早午餐上,餐厅旁边是一个毫无生机的人工湖,干枯交错的虬枝。三明治放在白色瓷盘上,旁边是油腻带着牛奶味的炒蛋,黑咖啡是酸的——一顿难以下咽的快餐,我开始想念市中心的派和热可可。后来我看到坐在长椅上的他,透过肮脏与粘贴着未撕干净海报纸的窗户,我挑出三明治中的酸黄瓜和牛肉饼,混杂着大量淀粉和蔬菜碎。在一开始这个人工湖中还有少量鸭子,最后全部不翼而飞,也鲜少有人到这个湖边玩耍,周边便如无人打理的荒原,除了这家餐厅,售卖便宜的食物给那些流浪汉,一大份卷心菜和土豆泥,少许肉罐头与面包。这里远离一切繁华,成了逃学的最佳去处,安静、脏乱,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衰败。


 

后来在我解决最后一点鸡蛋时他走了进来,一开始他并没有看我,在柜台前犹豫不决,后来他环顾这空荡荡的餐厅才看到我霸占着一张四人桌,目光交汇后他径直走来,坐在对面,他说他见过我,我刮着餐盘上的油,猜测他或许只是认为这种地方碰到同校同学是一种巧合,不言而喻的巧合,也不一定要是谁,他看我并没有交谈的欲望便也不做声。没过一会他的食物送了过来,汉堡和薯条,还有一大杯没有气泡的可乐。我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每天吃快餐的人,他显然不会认为我从好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他,他拿起波浪状的薯条蘸着汉堡旁溢出的芝士,说他只想胖一点高一点。我们都没再做声,我开始把奶精加入咖啡里,知道白色全部融入黑色的液体中,我想过相遇想过诀别,此时只是坐在对面,在一家没有别的食客的餐厅,我问他等下会回学校吗,他随意地打了个饱嗝,起身说应该不会,他想到下午再回去参加社团活动。


 

我和他一起在外面的人工湖旁晃悠,他并不是真的沉默,只是在学校缺少讲话的机会,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信息,吐槽不相同性格迥异的老师和同学,还有那些爱出风头的名人。我们说起了烂尾的影视作品和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情节,其实也没有任何具有深度的对话。他说他其实在网上看到过我的社交账号,听过一些我发的翻唱作品,他那时想组乐队,在明年大家就各奔东西的时候。我只有一个老旧的贝斯,了解一些乐理,他说他只想翻唱一些蓝调,像早期的滚石,等有人兴趣没了就解散掉。我们朝着城中央的广场走去,经过一家音像店,他是一个十足的复古派头的人,喜欢不那么硬气的摇滚乐,同样不喜欢当下流行的一切。至于我到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唯一的共同之处就在不喜欢那些热门曲目,只得在角落里寻找滞销落满灰尘的胶片和光盘。那时店里放着鲍勃迪伦,曾经我背过他的歌词、他的诗,在许多清醒的夜晚,他在旁边翻看着黑胶,我没想过他喜欢音乐,而对于那样瘦弱的男生也只会喜欢一些音乐文学和网络游戏了。


 

后来我们空手而出,承担高昂的黑胶,他告诉我他每天都会去学校的音乐教室蹭琴玩,他家并不是那么富裕,或只是反对他对音乐的追求,他说他可以弹吉他可以唱歌,有两个学弟分别打鼓和弹吉他,我正好可以补上那缺失的贝斯手之位——一个标准的四人乐队。我们经过广场,买了两个双球冰淇淋,我们都穿的较为单薄,手指被冻僵。我认为他并没有完全改变骨子里大家对他的刻板印象的性格,毕竟没有人会去了解一个陌生人。没多久我们到了学校,从旁边的栏杆处爬进去,他比我矮半个头,却灵活许多,我跳下去时踩坏了学校的一盆花。他在前面,我们穿过没人的走廊,最终停在储物柜前,他说我们的柜子居然挨在一起,我说可惜我们没有在学校见过一面。


 



 



 

到了冬假我就知道他的乐队计划是个幌子,他只是不想自习,那时候每个人都在忙于结业,忙于申请学校,我们两个游手好闲约着每天都要见上一面,他说他的父母会搞定一切,我只是没有什么追求,能去个说得过去的学校就行了。我们翻唱了很多喜欢乐队不鲜为人知的歌曲,又是学弟们不想加入我们,狭小的教室成了我们的伊甸园。在学校大部分时间他还是独来独往,碰面时也只是点头示意,更多时候是不会在不该见面的时候见面。学校在筹备圣诞晚宴,校内也处处洋溢着放假的喜悦。临近舞会时男孩子们才开始邀请女孩一同跳今年的最后一场舞,那天中午我看见他与一个女孩共享午餐后又一起离开,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与庆祝这些来之不易的节日,那天我拒绝了几个落单却不甘于此的女孩,生活中我拥有太多喘息的机会,而此刻我并不知道他会不会参加这些校园活动,会不会很和女孩成双成对。


 

下午我们没有如期见面,却在走廊储物箱前相逢,他表现出很巧合般的震惊,他的柜子里只有寥寥几本二手课本和学校派发的免费笔记本,柜门后贴着miss you专辑海报,显然是随意装饰一番。他问我会不会去舞会,其实我是不会,把课本放进去后他开口尝试邀请我去,他比我矮小,倚在柜门上,那是我一晃神仿佛看见了几年前那个我尚不了解的小男孩:他穿着深棕色的高领毛衣,露出手腕与几道细小的疤痕。我告诉他我回去的,为那些甜腻的纸杯蛋糕与热巧克力。


 

下午我们回到家,衣柜里的正装是初中毕业时买的,我想起那些电影里舞会上的壁花少年,他们会不会精心打扮一番只为呆在角落里享受清闲,有时我会渴望出现帕特里克那样的人将我拉入他的圈子。有时会有人问我喜欢的人,我没有喜欢的女生也没有喜欢的男生,却只想找一个人帮助我离开这里:一个自我存在的真空区。我审视我自己,却始终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以往我和他坐在体育器械室海绵垫上共用同一根烟,相互间靠穿棒球来消磨时间,有一次那地方充斥着性爱后的腥臭,冬天不通风的中央供暖使这越大燥热,我们谈论起学校里的女孩子和那些精虫上脑的混蛋,还有远古的八卦。他初中时便和女朋友上床,最后不欢而散,他发觉到了我空缺的情感史,我反驳到高中后也没见过他与女孩成双成对出现。最后这个问题在尖锐的下课铃中戛然而止。当我打起领带时想起这些,领带是初中毕业后学校组织的义卖上买到的,上面是杂碎的印花,后知后觉才发现那全是披头士漫画版,其实那是他毕业舞会上戴的,转手又托人卖出去,此刻有觉得这样的决定过于暧昧不清,我取下它,这只是去参加一个不属于我的舞会。


 



 

后来我迟到了,徒步了好几个街区,去的时候大家显然已经进入状态。我找到餐台研究起糖霜苹果,我没有看到他,喝起那些没有酒精没有气泡的糖水,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们什么都不是,有很多时候觉得就这么被彼此牵制住。我们共同在这个格格不入的舞会上无地自容,我看到那些早些时落单的女孩子也纷纷找到舞伴,我也没想到他会如期而至或是爽约,就这么一个冬天,被困在学校暖气房营造的温暖氛围里,女孩们礼服下优美的曲线或是尚未发育完全的纸片身材。以前有女生们讨论减肥讨论饮食障碍与催吐,我看着这些热量炸弹,我们都在营造一个假象,而我努力去描述这个假象时看到了他,过了许久他才告诉我他的舞伴是高中时和他固定的床伴朋友。没有人会走过来,没有人会围着白色的围巾只身出现在聚光灯下朝着我走来,他也看到我了。我想起电视剧里蓝色红色灯光下与不同人亲吻时的对视,没有亲吻,没有浮夸的单色灯光,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


 

忘记了多久后他坐到了我旁边,大厅里为数不多的塑料折叠板凳,后面是五彩反光的彩带与墙纸,我们穿着西装却像失败的推销员,他没想到我真的回来,他说他一直觉得我不合群不屑于参与这样的活动,那时背景音乐很欢乐也很吵,我说我甚至都不觉得他会有舞伴。我们有太多的时间去了解彼此,到头来也只是了解某些单一贫乏的方面。后来我们离开大礼堂,走出校门时只剩刺骨的寒冷,他说他会提早离开这里,路上依稀可见圣诞装饰,街上只有几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闪着光,我们继续漫无目的走着,我们把所剩无几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漫游上,我们灵魂四分五裂,洒落致所处之地。那时候会为如何买到一瓶酒而一筹莫展,我们没有讨论过灵魂与归宿,只在夜里瑟瑟发抖,喝着同一瓶橘子味汽水,在那巨大圆形广场的角落,中间是一颗巨大的圣诞树,低处堆满巨大礼品盒。我们全然忘记时间,只是说着口水话,他形容这座城市就是以这里为中心向外发散,也正如所有的漫无目的的目的地都在此处。


 

此时我忘却了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忘记了矛盾与冲突,我们度过了很多美好的瞬间,更多的是彼此的冷漠与疏远,那夜里他说圣诞快乐,然后拿出一个盒子,下午随便在礼品店买的。他说他知道我们总会来到这里,我窘迫于没有给他准备任何东西,他表示不会在意这些,盒子里面是一条白色的围巾,那时我怀疑彼此对这寓意心知肚明,又或许只是一条过于简洁不费心思的礼物,我戴上它后起身开玩笑说要不然跳一支舞,一句不经思考的邀请,在这寂静冷清的冬天,只剩汽水里气泡破裂的声音。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这就成了桥梁成了纽带,他起身时我才发现我们穿的都是如此单薄,都如此清醒且寒冷。那时我还是低头吻了他,在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深夜。


 



 

我梦到过他,很早之前。男孩梦里总是充斥着各式各样男性与女性,曾经别人问过他所谓的床伴与其他女孩,问她们最想和谁上床,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只记得她们纷纷说那些篮球场体育课上耀眼的混蛋们,他曾经形容那些男人就是精虫散播机,没有人会想和他睡,我就那样梦到他,如同梦到所有身材丰满的女孩子。


 

那并没有影响我们日常的交往,冲动可能源于一时的占有欲与控制欲,想去征服一切的狂妄。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漫步于每一条通往广场的街巷,他就在那里,瘦弱苍白且孤僻。后来就没有在梦里遇见他,或许只有在关系摇摇欲坠,模凌两可时我们才会踏出下一步,我们花最少的精力,为一些模糊的东西孤注一掷。


 



 

后来我们花费了大量时间在亲吻与拥抱上,没有了乐队、升学的压力,只是两个人躲在学校各个空旷或拥挤的地方。学期末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还是难以见上一面,许久后我才开始承认那些时光里更多只是源于男性的性渴望与冲动:无数意味不明相互争夺主权的亲吻,我们从来没有计较过任何得失,或拘于一时的胜负,他没有解散这来之不易的乐队,有时候我们也会花上一个下午去翻录一首过期的歌。假期里我们翻过缺了几根栏杆的大门,从阳光下的楼顶进入校园内部,在告示栏上写满辱骂学校的脏话,还有班外黑板上留下各种毫无意义的涂鸦。我们在恍惚与暧昧中各自为营,没有情意绵绵地对视抑或模糊不清的情话。我们间的对话开始减少,愉悦也丝毫没有增加,有时甚至开始怀念那些没有见面的日子,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珍惜着高中最后的假期,即使乏味又无趣,那时候也明白,在各自踏出第一步后,每一步都将走向分别。


 

同时我们开始参与各种一面之缘的人组织的排队,没有舞伴、没有一夜情,仅仅在边缘处,品尝着着油腻的甜点与廉价的烈酒,室内的温度犹如身处夏日,一次他要到了一小袋毒品,碾碎、吸入——一切都变得夸张起来,我告诉他消灭毒瘾的方法就是对更强烈的品种上瘾,他笑着踏着我的手半躺在沙发上,头顶的不断变换着颜色,生硬的音乐切换与周围嘈杂的声音无一不在刺激脆弱的神经。他说之前不参加派对的原因之一便是这里每个人都想着犯法的事。他不想留下任何把柄,也邀请不到忠心耿耿的舞伴,我们就在这里,一对入侵者:格格不入。我们吻了起来,犹如无数平淡的亲吻,或许没有,所有的意识犹如线条,发散至这世间各处,我们手腕相触,仿佛感受得到彼此的脉搏、心脏跳动的声音。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虚度着所有的时光,回忆里仅剩下清醒时的头疼与情绪低潮。周边的人们认为我们无可救药地相爱,就这样一同下坠。


 

一次夜晚他来到我家,我们用了我母亲的泡澡剂,头顶是刺眼的浴霸光芒,我们蜷缩在狭小的浴缸,脖子以下被泡沫淹没。早些时候我们摔进路边的绿化带、带着冬末的冻土与人工肥,此前我们穿着单衣从打烊的餐厅离开,外套遗忘在不知名的角落。那是他第一次进入我家,我们假象着电影中同样的场景,还有漂浮的香槟与棋盘,缭绕的烟雾……那些所谓的输赢都已是定局,没有拍案叫绝的博弈,只剩谁先动心的俗套。我们看着湿漉漉的对方,与漂浮的白色玫瑰味的泡沫。他告诉我他的人生是从某一时期开始下沉,可能是他开始认知着整个世界而非以他为中心的宇宙时,或是发现以往所有情感都一文不值自己孤立无援时。我们面对面挤在一起,我拉起他的手,另一只手抱住他,我们总是要沉底的,我安慰他,总会有那么一缕光带他离开这里,没有人会无止尽的坠落。一切都会沉底,没有过分的暧昧与纠缠不休,室内的温度让人仿佛来到了夏日:无处安放躁动的情绪、迷乱的荷尔蒙气息与年少特有的冲动。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看似稳定又摇摇欲坠的关系能否撑过这整个冬日。我们拥抱着,感觉这一切只是幻影。


 



 



 

初春时气候依旧寒冷,他有时会在广场附近早餐店等待我经过,再一听走上沉默的十几分钟,进入学校大门后分道扬镳。假期最后我们也不再无所不谈,有时仅仅面对面坐在图书馆自习室对着论文与习题一筹莫展,有时候他会去借一本法国作家的短篇集,他更喜欢法国电影里的爱情,同时他也无药可救期待一个骨感高挑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但我不相信他这般言辞,我不会认为他会爱上任何一个人:凭借他的懒散与傲慢,他只想在人生某一刻出现那么一个人拯救他,我们应有安全又不亲密的关系,让我们感受到除了情感、各式各样的情感充斥在我们周围,我们无需做任何事情,就这般一言不发,心知肚明——我们无法对彼此做出任何影响,只想摆脱无聊的深渊中。沉默中我们明白命运留给我们仅有一次的分别,在不远处,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这样沉重且不切实际地臆想。我们走向学校走廊的两端,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未来,我也从未得知他与我将何去何从。


 

一次逃课时我躲到了以往乐队排练的空教室,角落里还放着我们从学校借来的老旧的乐器,我拿起贝斯随便弹起了一首歌的前奏,想起那么多乐队成员间的爱恨情仇:因为情感与利益的纠缠,好像所有人都熬过了低潮与籍籍无名,又在巅峰时作鸟兽散。我想忘记难解的数学与深奥的文学论题,任何事情不再是简单地拥有两面性,一些简单的和弦,开始起茧的指尖,我想起触摸到的牙床、粘稠的唾液、被咬出牙痕的指节……总在某一天的此处,我们亲吻,毛衣摩擦带来轻微的静电,教室的温度逐渐升高,或许又是压抑许久的冲动,我脱下他的毛衣,那是一件价格高昂的羊绒毛,我想起他送我的围巾,冬天时却鲜少佩戴它出门,他抓着我的头发,后来抱住我,低声说:“你不会爱上我。”我没有在亲吻他,自始至终我也不明白情感的最终归宿,这只是一次暧昧的审判,我们无法知晓彼此又是否心知肚明……


 



 

高中最后的日子总是兵荒马乱,我通过了公立大学的考核,对未来的规划依旧不清不白,他没有主动提起他的去向,或许在刻意隐瞒他的前程,就宛如被他抛弃的初中,或是更久远的童年。他从未提及他的童年,话题永远是当下,此刻所有的微小细节、风声鹤唳。呆在高中的最后一天,我们借着学校最基础的录音设备,四个人挤在简陋的录音室,随随便便弹唱了几首过时的英伦摇滚,最后他清唱了一首迪伦早期的歌,却俨然像在诗朗诵。半夜我们在校外的快餐店分享大份薯条,低年级的表示会想念我们,我们说着客套话,他仍然热爱这些满满的脂肪与高热量食品,赘肉均匀的长在他的腰腹,穿着衬衫的他看起来依旧单薄,纤细的四肢裸露在微凉的夜色中。我们与学弟们道别,一同走在再熟悉不过的道路上,路过广场时他说他要和父母去欧洲,一个不知名的小乡村,或许他告诉了我,但显然我已经忘记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我也明白每次相遇都是为了离别,为了一些难以磨灭或是被轻易篡改的回忆。深夜我们又跑到那家小唱片店,索性这家小店并未打烊,我们都不知道该送什么来表示此时自己的心情,也并不知道我们的开始是源于一场早餐还是为数不多对音乐相似的喜爱,我们有没有那样热爱同一件事物,也没有陷入热恋,更像是无数次无聊的消遣,甚至离别都索然无味。


 

最后我送给他披头士最后一张专辑的周年纪念黑胶,不是那些陈旧的二手货,我想他们才一同创作八年,又在未来创下更多的奇迹,我说不清楚这短暂的岁月对于他们算什么,也明白多年后世界总会遗忘他们,我们都没有奢望一颗流星永远被人铭记。他没有给我挑选任何东西,拿过黑胶后抱住我,他说等他在别处安顿下来,一定会寄给我一些纪念品,我猜测就是那些糊弄游客的小玩意,或许又是些不好意思当面拿出的东西,我没有奢望过他会对我动心,如果所有的亲吻与爱抚都是消遣,我们只是在鱼缸里失魂落魄,只是风的相遇。我们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在唱片店门口道别,分道扬镳,想那些早晨赶路的人人们,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分开后我会想他,也下定决心不抱有一丝侥幸,我们彻底断了联系,大学我过的比高中充实,我去了别的州,很少碰到以前认识的人,又或许我在刻意与过往撇清关系,那些岁月像是随意编造的一般,我试图篡改那些事情,就好像真的是无数场梦境,在炎热的沙漠、夜晚的泳池、夏日无尽的阳光……往事成了斯芬克斯难解的谜,或是一个迷宫,我永远不会再驻足于一切的中央:在现实里勇往直前,我明白我会爱上很多人,也确确实实爱过很多人,和很多人发生过关系,也开始怀疑那些亲吻的真假,冬日落在皮肤上冰冷的唇温与指纹触摸的瘙痒感,渺无音讯的我们更加确定了我自私的臆想:他是我一场梦境,也庆幸再无人坠入情网。


 



 


某年圣诞回家后,我没办法像沃尔夫般完全开始崭新的人生,也许在离开够久后不经意间怀念起过往,我向前走了够远,我想他也是,中间所有相异的遭遇都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回去后父母整理出了这几年信箱中所有寄给我的信件,一份当年乐队的录音光盘,碟片正面是我们学校听力教材,学弟用黑色马克笔写上我的名字和录制的日期,我没有找到播放器,自然没有听到这悠久的回声。出人的意料的是他给我寄了几张风景明信片,背面简简单单学着地点与时间,最近的一张是早餐店旁翻修的人工湖,照片里湖中央有几只瘦小的鸭子,日期是半年前的夏日。一开始我想就这么错过,这张照片没有署名,或许不是他,后来我还是出门去了那家餐厅,公园完完全全变了样,湖面结了冰,有些小孩在上面溜冰,我坐在长椅上,也没等到他出现,也没有看见那几只鸭子。我们的故事就属于这样冷清刺骨的冬日,或许我们会再相逢,在湖中央,万籁寂静的深夜,像所有当年逃亡的情形,我们坠入这潭死水,湖下面是彼此缠绕的水草与人们随手扔掉的垃圾,以及死去鸭子的骸骨,我们相拥向下沉去,夜里不再有光,却又能清楚地看见从湖面破裂的窟窿中倾泻而下的泡沫,像是那年浴缸里做作的玫瑰味气泡,我们总会再次相见,亲吻彼此。


 

我没办法等到一切沉寂,回家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想起大学时某段时间追求极其消瘦的身材,在厕所隔间吐出的各种咀嚼碎掉、粘黏在一起的食物,那时候会想起他骨头似的身材,病态、呼之欲出的骨头,他吃掉那么多垃圾食物,又会不会在厕所里完完全全吐出来,他拥有的沙哑声线,手背的伤痕……这些被忽略的细节,我不知道我还错过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他说过的,或许是我随意编造的,我不会爱上他,我想我动过心,也或许在漫长岁月中消失殆尽。这些前后矛盾…不过都是我随意片面的回忆,我们在记忆中,遗忘才是最终归宿。


 

晚上散步时在广场上依稀见着了他,或许只是我单纯的认错了人。我好似看到他带着白色的围巾,就像很多年前他送给我的那一条,晚上人潮涌动,巨大的圣诞树下人来人往,喇叭里播放着欢乐的歌谣,这些事恒古不变的。我见着他在树下跳舞,与广场上音乐毫无关联的节奏,某夜我们在同学吸嗨后就借着电子音乐跳起华尔兹,我希望他能与更好的人在一起虚度时光,与一些真正志同道合的人认认真真过完这一生,遇到一个会给他准备所有纪念日礼物的人。我没仔细辨认那个遥远的人,只是匆忙的离开,所有犹豫归咎于无数无法承受的情感,我或许见着了他,或许也只是茫茫人海中一次错误。


 



 



 



 



 



此时我们真真切切走向彼此,他没有很大的变化,或许我默许了他所有的不同,我告诉他我好久都没有回来了,他说他也是,最近回来只是想听这一场名不经传的演唱会。我也不知几分真假,只是再一次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我说我订的旅店下应该有酒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订绿短裙,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从家庭琐事开始聊起,我忘记了他不爱谈论过多关于他的事情,他的言语中也只剩除他以外的世界点点滴滴。他说他给我寄过照片,我故作惊讶骗他从未收到,也说出父母搬家的事情,他没有失望,没有惋惜,只是风轻云淡讲起了这些天观察到这座城市的各种变化,后来到了那家酒馆,很浓厚的复古风,台上是小型乐队演奏着蓝调,我们开始谈论起那张光盘,谈论起彼此大学时组建的新乐队,他开始讲述这些年的遭遇,那时候我感觉他好似换了一个人,意料之中的抛弃过往,此刻的人生从他踏入大学认识的第一朋友开始,他没有谈论他的新社交圈。一切都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我们都完完全全走出过往的生活,或许我没有,他侃侃而谈,舞台上演奏起经典的老歌,我想起那些拥抱与亲吻,那些幸福艰难的岁月,难以启齿的念头……


 

我没有直通通看着他,也没有再听进去他说的每一句话,窗外夜色愈发浓郁,过不了多久有会迎来破晓,我想看星星,记忆中我们却从来没有一同欣赏过星空。我听着他喋喋不休,想起那些沉默寡言、支离破碎的时光,宛如陷入了一场风暴的中央,我们在一片荒漠中,风沙星辰……或许我曾经拥有过无数浪漫、又亲手将其毁灭,我没有爱过他:如同一道诅咒。我们像这座城市,像所有烂俗的故事:多年后才发现我们就这样,随意流散四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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